记忆的守望者:皮埃尔·诺拉与历史书写的现代困境

“皮埃尔·诺拉用《记忆之场》重新定义了历史学家的使命——不是简单记录过去,而是守护记忆作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活态桥梁。”

在巴黎先贤祠的地下墓室里,伏尔泰与卢梭比邻而眠,他们的思想仍在塑造着现代法国的精神图景。2025年6月2日,另一位法国思想的塑造者——历史学家皮埃尔·诺拉与世长辞。这位93岁的学者用毕生精力探索着一个看似简单却深邃的问题:一个民族如何记忆自己的过去?他的离世不仅是一位历史学家的谢幕,更标志着法国知识分子介入公共生活这一传统的式微。

记忆之场的理论革命

1984年,《记忆之场》第一卷的出版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。诺拉在这部鸿篇巨制中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:现代社会的记忆不再是自然传承的活传统,而是一种需要刻意保存的文化建构。”记忆之场”(Lieux de Mémoire)这一概念迅速超越了学术范畴,成为法国社会自我认知的重要框架。

诺拉敏锐地观察到,二战后法国社会正在经历深刻的记忆危机。传统乡村社会的瓦解、宗教影响力的衰退、教育体系的世俗化,使得基于共同生活经验的”自然记忆”逐渐消失。取而代之的,是国家主导的纪念场所、教科书中的历史叙事、媒体塑造的集体回忆。凡尔登战场不再是一代人的亲身经历,而变成了教科书中的一章;巴士底狱的攻占不再是鲜活的政治记忆,而成为国庆游行中的一个符号。

《记忆之场》的独特价值在于,它既是一部法国记忆的百科全书,又是一部解构这种记忆的批判性著作。诺拉召集了120多位顶尖学者,对法国的国家象征、教育体系、空间地标、精神谱系和媒体记忆进行了全方位检视。这种集体写作本身就是对传统史学个人英雄主义叙事的一种挑战。

记忆政治的边界之争

诺拉的学术生涯始终伴随着激烈的公共辩论。2005年,当法国政府试图通过立法规定学校必须教授”殖民化的积极作用”时,诺拉站到了风口浪尖。他联合其他历史学家发表《为历史自由而呼吁》,坚决反对政治权力对历史研究的干预。

这场论争触及了诺拉思想的核心矛盾:一方面,他承认国家在塑造集体记忆中的关键作用;另一方面,他又警惕这种塑造可能带来的历史简化。在诺拉看来,历史学家的责任不是为国家提供合法化叙事,而是保持批判距离,揭示记忆建构过程中的权力运作。

这种立场使诺拉遭到来自多方的批评。保守派指责他解构了法国的国家认同;进步派则认为他的理论忽视了边缘群体的记忆诉求。但诺拉始终坚持,历史学应当是一种”反思性实践”,既要参与记忆建构,又要对这种建构保持清醒认识。

公共理性的最后堡垒

1980年,诺拉与马歇尔·戈谢共同创办《争鸣》杂志,试图在法国思想界开辟一块理性辩论的飞地。这份杂志成为后1968时代法国知识界的重要平台,刊登了从保罗·利科到雷吉斯·德布雷等众多思想家的文章。

《争鸣》的编辑方针体现了诺拉对知识分子角色的独特理解:既不充当权力的附庸,也不扮演革命的先知,而是做公共理性的守护者。在杂志中,诺拉始终坚持历史学应当为公共讨论提供深度和复杂性,而不是简单的道德判断或政治立场。

2020年《争鸣》的停刊是一个象征性事件。诺拉在告别词中写道:”知识分子的时代已经结束。”这句话不仅是对一份杂志的告别,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哀悼——在这个时代里,社交媒体上的情绪宣泄取代了理性辩论,身份政治的道德绝对主义侵蚀了思想的多元空间。

记忆研究的中国启示

诺拉的思想对中国记忆研究具有特殊的启发意义。当代中国同样面临着记忆重构的挑战:革命记忆与改革开放记忆如何衔接?城市化进程中消逝的乡村记忆如何保存?数字时代碎片化的记忆如何整合?

更重要的是,诺拉提醒我们警惕记忆的政治化陷阱。当记忆变成一种非此即彼的身份政治武器时,历史就失去了其应有的复杂性和辩证性。中国的抗战记忆、改革开放记忆、乃至更久远的传统文化记忆,都需要在保持历史真实的前提下,找到与现代价值观的创造性结合点。

在诺拉去世后的法国,先贤祠是否会成为他的”记忆之场”尚未可知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一套理论工具,更是一种历史态度:记忆不是对过去的简单复制,而是面向未来的创造性重构。在这个意义上,历史学家确实是”防止历史仅仅成为历史的人”——他们让过去始终与当下保持对话,让记忆成为连接不同时代的活桥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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